在樓至韋馱的固有認知裡，一切幻夢不過虛妄泡影，如露如電。
──然則每當他身處夢境見到質辛，萬千感受卻又總是無比真實。
東方未晞，天光微亮，容色無波的佛者於一片薄霧氤氳中現身，緩步來到屋前不遠處那由山石新切磨成的桌椅旁，絲毫不在意此時此地的真與假，如常自然地低首隨意拿起桌上擺放的茶具檢視著。
手中墨灰色刻著大大白色「緣」字的茶壺是招提法相白日於市集上偶遇購得，摸起來有些微粗糙感，以用料及工法而論並不算是佳品，但單就頗有禪風的造型已令他相當滿意。
這時一個不經意的抬眸，一道默默立於小屋上的魔影映入樓至韋馱的眼中，正欲張口對轉身將要離去的魔說些什麼，木材斷裂的清脆聲響猛然闖入了耳中，只見眼前魁偉身形一個歪斜踉蹌後，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便輕巧地翻身落了地。
「你無恙吧？」樓至韋馱還來不及擱下捧著的壺，人已來至魔的面前。「吾本想提醒你此屋年久失修，樑木腐蠹恐不堪重負。」
他也是偶然思及現實中之事，只是沒料到現實與夢境真能一致，不得不說這夢真實得有點過份了。
質辛側過身轉首睥睨著佛者那張輕皺著眉的秀雅容顏，冷笑道：「腐爛與破敗，很適合內在穢暗的屋主。」
樓至韋馱無聲凝睇著魔者散發刺人寒意的深邃眸子，原先帶著一絲憂慮的面容漸漸平靜，無憂無慮，唯餘坦然。「……吾知善這一字早已離吾很遙遠，如今能做的唯有懺悔，以及贖罪。」
兒子之譏諷，不過是自己應當承受的果，沒什麼好傷心的，因為他連傷心的資格都沒有。
過往造下的罪業實在太深重，縱窮極一生彌補也未必能獲得質辛之諒解，然他會盡力使其明白，歷經塵劫、自苦難中體會到親情可貴後，樓至韋馱已不同於當年。
又經過一段很長的靜默對峙，佛者陡然低頭看了一眼手中，將一直捧著的茶壺稍稍向外朝質辛伸去。「……要品茗嗎？朝霧中沏的茶，應當別有一番風味。」
質辛的目光先是落在壺上，旋即抬眼瞅向對方神情溫和的臉龐，這下換他皺起了眉。
而對於魔投來的猜疑眼神，樓至韋馱只是回以淡淡一笑，轉身便獨自往石桌走去，只見佛者不急不徐地將手中的墨色茶壺擱在了桌上，修長白淨的指拿起火箸熟稔地為紅泥火爐加炭點燃，再放上玉書煨煮起了水，又將茶葉自罐中輕輕倒於竹節製成的茶則，掂量掂量備著後便在能看見質辛的方向坐了下來。
海色的眼瞳目不轉睛地耐心盯著火上的壺，未與遠方的魔對視，待滾沸之聲發出即起身取下玉書煨，慢條斯理地以些許熱水先溫熱墨灰茶壺，再取茶則將茶葉盡數倒入壺中，沖入半壺熱水蓋上壺蓋，過一會兒再將茶湯倒去，為茶壺重新注滿了熱水。
諸多繁瑣步驟後，總算是沏成了這一壺茶。
質辛遠遠觀察著，將曦黃身影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，只知那人儀態高貴優雅，每一動作皆如進行儀式般無不細心慎重，舉手投足皆是完美。
──那是只應天上有、令人心動的絕美無瑕。
在另一種角度看來，毫無缺點亦是種病態，然而高傲的魔之皇者卻不禁為這病態的美麗深深著迷，為此，他會認真考慮給虛偽的佛者一點小小獎勵，一個獻上成果的機會。
茶煙裊裊中，樓至韋馱神態自如地斟了兩杯茶，於石桌兩端各置一杯後回座，這時他才終於望向遠處駐足已久的魔，微笑以手勢邀請其入座後，便垂下眼睫獨自一人舉杯輕嗅起盪塵茶香，唇才觸及杯緣欲細品，即聽見低沉渾厚的聲線以不似發問的語調發問。
「茶名。」質辛雙臂交叉於胸前以手指隨意輕敲著上臂，薄唇微勾，似有著一絲興味。
樓至韋馱抬起眼簾與魔者的視線交會，不假思索地明快答道：「鐵觀音。」
聞言，質辛先是輕蔑地笑了聲，隨即轉身背對他。「此名，令吾厭惡，也浪費了你珍貴的機會。」
佛者想再解釋時，夜色般的魔影已迅速地消失在他眼前。
他低眸瞅向手裡那杯色澤烏潤猶飄著熱氣的茶，不免感到有些遺憾，他想說的是，雖然觀音二字在魔聽來可能頗為刺耳，但客觀而言，鐵觀音口感深沉結實、香韻非凡，可說是十分好喝的茶呢。
（待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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