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僅僅是看不慣他老是單方面地給予，把堂堂的魔族皇者當孩童一樣事事遷就，想擊碎他那種可恨又可悲的施與者心態才破例允了他提的無聊遊戲，豈料後來在不知不覺間，竟就這麼成了陪他對弈的棋伴。
有種被他拐了的感覺。
但明知如此，自己卻似乎漸漸習慣了與他共度的寧靜祥和而無法拒絕，實在是越來越軟弱了啊……
茶湯醇郁，糕點香甜，這虛妄的一切確實都很美好。
──不行！
被迷惑的日子就到此為止，不能再這麼下去了！
「……那日，你分明死了，身軀也化為胎藏五封蓮，為何還能復活？」
這是開始跟樓至韋馱學對弈後，質辛難得較長的一句話，在此之前他都因專注於學棋無暇分心多言，如今對棋已較熟悉，也是時候奪回主導權了。
「你聽過那拏天的故事嗎？」
雖對他忽然開口略微訝異，佛者仍然語氣溫和地回應，注視著棋盤的眸光也在落子後移到了他的面容上，柔軟地望著。
質辛挑了挑眉，低眸瞅著方才樓至韋馱下的那枚黑棋，伸手捏取一枚白棋下在其右方防守。「拆骨還父、割肉還母，後又被釋迦牟尼以蓮花復生的那個？」
他喜歡這個故事，主角英勇果斷，還骨肉於父母，此後再無牽掛，想必，也省了不少眼淚吧……
思及自己當日亦是如那拏天一樣為情勢所迫才強行割捨佛厲雙元，本想此後不論生死都能擺脫與佛厲糾纏的命運，結果在緣份的牽引下竟讓他又回到人生的原點──天之佛的腹中，此般轉折，不由得令他有些唏噓。
木已成舟，也只能就這麼過下去，但願這次樓至韋馱能讓他省心點，他可不想再為厭惡之人流下任何一滴淚水。
「是。」似是心有靈犀地想到了同一件事，樓至韋馱眸色一黯頓了下後，才將重生始末娓娓道來：「究竟為何能復生吾亦不清楚，恍惚間只記得吾好似做了一場夢，意識來到一個光明無量的世界，落入了清澈純淨的琉璃寶池，化為一蕊被七彩祥雲所圍繞的蓮花花苞，甘露法雨自天灑下，蓮華盛開，即見吾身如同那拏天的奇遇般，從朦朧到清晰，在微妙香潔的花朵中重新塑造成形，當吾醒來，吾身已完好如初地飄浮在胎藏五封蓮上。」
幸好沒被人瞧見，否則不知又會生什麼風波呢……
正當佛者尚在回憶自己的奇特經歷時，卻聽見質辛猝然冷笑出聲：「哈！真是諷刺，奇蹟竟發生在殺人如麻的你身上，這就是佛門愛說的因果報應？依吾看，『好人不長命，禍害遺千年』才是真理吧！」
「喀、喀──」
魔者話畢時，一枚棋子意想不到地摔墜在了棋盤上，彈起又落下，發出了觸動彼此神經的兩聲。
沒捏好棋子的手愣怔地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後，默默將掉落的黑棋拾回重新下在了原本要下的位置上，並以指尖將棋盤上受黑棋碰撞而偏離原位的棋子一一挪動歸位。
看得見的要撿回復位固然容易，然而摔落的又豈僅是看得見的？
「你說得對，吾確實不該亦不配獲得幸運，故重返人間唯一令吾真切感到高興的……」整理完盤面的樓至韋馱昂首看向了自己的孩子。「大概只有吾能幫到你這件事吧。」
他的笑容是暖的，他的眼神則是苦的。
昏黃的斜陽下，他的面貌依舊美麗，只是哀愁。
其實，魔者不過是覺得上蒼不太公平才隨口揶揄，並非有意數落他過往的作為，只是魔者輕看了那些被他殺死的人在他心中的重量，未料到自己一句無心之言聽在本該守護有情眾生的他耳裡，也能重如千鈞。
質辛突然不敢再睇著樓至韋馱，只得低下頭假裝專心思索棋局。
因為在看到對方那矛盾神情的瞬間，倨傲的魔難得地心痛了。
※
滴答滴答，自烏雲遍布的天降下的雨水不停落在屋瓦上，敲擊著人的聽覺。
在愁煞人的冷涼秋意中，樓至韋馱睜眼從夢裡醒了過來。
今日的他並未如往常立即坐起身，而是一動也不動地躺著，雙目無神怔怔望著昏暗的上方，若有所思。
「為蒼生擔負萬罪、度一切苦厄是吾的初衷，但在實踐理想的過程中，吾卻造下了無數殺業，與初心漸行漸遠，有時吾會想，是否一開始吾便不該不自量力地入世救苦，而是應等比吾更有智慧、更有能力的人來做這件事，或許他能做得比吾更好，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無辜的百姓因吾喪命了……」
喃喃自語的同時，樓至韋馱的腦中浮現了一張張因痛苦而掙扎扭曲的臉孔──那是一個個屬於他的罪業。
欠自己孩子的僥倖有機會能彌補一些，而那些失去的生命卻是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。
清澈晶瑩的淚珠自海藍雙眸凝出，一左一右，似流星般分別滑過他側臉墜落破散下來，猶如最初那顆懷著純淨善願的心，終是碎在了五濁惡世中。
（待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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